他先给老爷子满上,随后才给自己面前倒了一杯。
并且非常恭敬的站了起来,双手举杯。
“老爷子,咱碰一个吧,我真得好好谢谢您呀。”
康术德对宁卫民的礼数很满意,他眼光温煦,端起了酒盅。
却很大度的一摆手。
“谢我?就为了给你出主意?甭客气,那不算什么。”
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是诚心诚意。
他双手端着酒杯,小心翼翼在老爷子的杯沿儿下端碰了一下。
“话不是那么说。要没您的点拨,我想破脑袋也找不着北。在您是聊闲篇儿似的随口一说,可对我那管大用了。您不是凡人,您是点化我的活神仙。这杯我干了,您随意!”
眼瞅着宁卫民先干为敬,一口把酒吞了,康术德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说话不着调。什么神仙?我就一普通的孤老头子。还是你自己个儿脑瓜灵,才能抓住钱……”
但嘴上是这么说,他心里也真熨帖。
因为没人不喜欢听恭维话,同样也喜欢感恩的人。
宁卫民能承情,老爷子这心里就觉得帮他值当。
“嘿,没想到这么个不入流的营生,都让你给变出大钱来了。一天挣了一百块啊!行,小子,这笔生意干的漂亮。就冲你这脑子,要搁早年间,我非得收你这个徒弟不可。”
把酒一饮而尽,放下酒杯胡撸着嘴,老爷子忍不住又夸了宁卫民几句。
而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
现在的宁卫民浑身可都是消息。
一听这话,他立马把酒又给老爷子倒上了,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啊。
“干嘛还非早年间啊?现在一样啊。只要您愿意收我,我立马给您磕头拜师。”
但康术德却实在有些出乎意料,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什么?你真要拜我为师?说胡话呢?我现在能教你什么啊?糊纸盒子?”
宁卫民却仍旧坚持着。
“您怎么刚说的就要反悔啊?我学糊纸盒子干嘛?当然是学您的老本行了。”
康术德又愣了一下。
“诚心跟我逗闷子是吧?我的老本行?那都被废止了?你学那个有什么用啊?”
没想到宁卫民还挺认真。
“您别这么说啊。行当可以废止,学问这东西,何曾有过废止的?别的不说,科举制度早废了吧?那学生们为什么上语文课还要学古文呢?真废了的,除非那不是真学问。”
一边说着,宁卫民一边给康术德的碗里夹着猪头肉,还有粉肠。
“老爷子,世间的真人从不露相,大凡有本事的人,外表都装得很窝囊,就比如济公、李铁拐什么的。别人不知道,可我最清楚。就您那肚子里的东西,全都是能变出真金白银来的真学问。没用?那咱俩人现在的吃喝又是哪儿变出来的?”
“是,您现在不吃香了,可那不过是您走背运罢了。人哪儿能跟大势抗衡?那是时代更迭的副作用。您得这么想啊,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,大势这东西早晚也会变的。人的运气也早晚会转回来的。”
“不是有那么句话嘛,乱世黄金,盛世古董。在我看来,这说的既是东西,那也说的是人,是学问。对我来说,您就是乱世的古董,盛世的黄金……”
本来到这儿还挺好,要逻辑有逻辑,要情理有情理,康术德都有点听入神了。
可宁卫民实在不该触景生情,被满桌酒菜儿旁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,感动得又多了句嘴。
“还有……眼下这窝窝头。”
这个比喻可有点不恰当,大转弯也很突兀,让被捧得云里雾里的康术德登时为之诧异。
“窝窝头?”
至于脑子里都在转悠窝头的宁卫民,则有点尴尬的一笑,赶紧解释。
“您别误会,我的意思是说,尽管现在这棒子面儿窝头看上去不算什么,好像是粮食里最便宜的东西。可杂粮也有杂粮的好处,营养价值终归比大米白面强。总有一天,它会气死烙饼,羞煞馒头,堂而皇之摆在山珍海味之中,比大鱼大肉还引人口水呢。您信不信?就连它也有一飞冲天的日子……”
但很显然,他这无意泄露的天机,是不会被康术德认可的。
以老爷子的经历和见识,可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,只有无奈的摇了摇脑袋。
脸上那副表情,就像最近这些日子,每天见他把辛苦钱都换了猴票一样。
非常为他的脑回路担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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