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鸢将自己与安王几次对话一一复述核对,按例应当再瞧叶书喧一眼,复核是否本人。
梁侍卫却是有些犹豫:“血气重,要不公子别看了。”
沈鸢笑说:“我怕什么血气,你叫卫惊寒带坏了么。”
他身子不好,一旦沾着刑求拷打之事,卫瓒便总叫他避着,如今倒好,连梁侍卫也叫他避着了。
梁侍卫这才想起,眼前几分文弱、眉目柔和的人,是能果决一箭射杀了辛三太子的人,这才笑了笑,说:“是我多虑了。”
沈鸢便隔着牢门瞧了一眼。
叶书喧血葫芦似的一个人,是去皮露肉还是血染红了皮肤,已分不清楚,连带着意识似乎也混沌了,眼底已无甚光彩。
他听闻嘉佑帝定的刑罚是凌迟,大祁已百年不曾有人光明正大经受此刑。
甚至连叶书喧的名字,都责令史官彻彻底底抹去,在太子盛愔的传书之中,都只以叶姓贼人、罪奴相称。
沈鸢听闻的时候,心里头便清楚,嘉佑帝应当是气愤难平,恨毒了此人,要以另一种方式,将这人彻彻底底从世间抹去。
叶书喧越是想要人见到他,越是不再有人能见到他。
沈鸢站在地牢门口的时候,听得那血红的人低声喃喃:“殿下,殿下。”
梁侍卫闻声面目冷淡,几分冷色说:“拷打得久了,便神志不清了,已这般念了好几天了。”
“也不知念给谁听。”
也许叶书喧早就知道,那唯一无论处境,无论身份,会认真地顾念着,看着他的人是谁。
才会在神智浑噩的那一刻呼喊那人。
可已没什么用了。
昔日他取代了盛愔时。他说人人想他,无人念我。
可在他取代了盛愔的那一刻,就注定再无人看到叶书喧了。
沈鸢看了他良久,垂下眼帘欲走。
却忽得听见那细微的声音,在他身后响起。
叶书喧问:“他的遗骨呢。”
沈鸢说:“已入葬了。”
盛愔的遗骨是在安王府的一件旧书房中找到的。
烧做了尘灰,封在白瓷坛中,静静搁置在那些书籍之后。
听皇宫旧人说,这间书房与昔年东宫书房一模一样,那些诗词经史被整整齐齐地摆放,已许久不曾有人阅读,与那白瓷坛一起布满了尘埃。
尽管在太子盛愔年少时,也曾有人捧着它们,一页一页细细研读谈论。
东宫不曾寂寥,那些或幼稚、或激扬的话语,在树影摇曳时,一重重印在书页上。
后来这一切,都与那间书房一起,被封在了许久之前的时光。
叶书喧许久没说话,牢狱中有轻轻的呼吸声。
沈鸢慢慢自狱中走了出去。
梁侍卫面无悲悯之色,只淡淡说。
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
……
沈鸢出京那日,总觉着有些怏怏不乐,除了盛愔之事以外,独留侯夫人在京中,也总叫他觉着歉疚。
他虽铁了心要去康宁城。
可心知他与卫瓒走了,侯夫人也未免寂寥。
临行前便是越发踟躇,侯夫人捉着他的手,殷殷叮嘱路上的吃食保暖:“衣裳为你做了夏秋两季的,怕你穿得不舒服,都是从前用过的料子。鞋也令他们准备穿过几次的,省得行路时穿着不顺脚。”
“最后一车拉得都是药材,若路上哪儿不舒服,便叫林大夫尽早瞧一瞧,路上驿馆未必干净,小心吃坏了肠胃……”
沈鸢乖乖听了好一阵子,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。
待侯夫人都说过了,才轻声说:“是折春不懂事,叫姨母担心了。”
侯夫人摇了摇头,笑着说:“哪是你不懂事,也是瓒儿说得对,我总不能将你在家里束一辈子。”
“到了城里,记得给姨母写信。”
沈鸢点了点头,半晌才说:“会的。”
其实沈鸢平日在侯府,有很多故作乖巧的话,都是有意要讨侯夫人喜欢,哄长辈疼爱的。
可这次的话,不知怎的,越发像是真的。
他越是跟卫瓒走得近了,越是不敢看侯夫人,好似是辜负了侯夫人的一腔疼爱。
越是喜欢,越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,心里头火烧火燎地畏惧。